那天在餐廳吃飯,隔離檯一個看來四五歲的小妹妹長頭髮、臉頰粉嫩嫩的非常可愛。侍應給她端出一個生日蛋糕,她卻不知怎的垂頭喪氣。生日歌唱到一半,她突然說:「媽咪,我第時要考嗰間學校叫咩名話?」媽媽說:「St. Paul Co-ed囉!講咗咁多次都唔記得。」這孩子低著頭,小聲地唸:「St. Paul Co-ed St. Paul Co-ed St. Paul Co-ed St. Paul Co-ed……」
好乖。就係乖先慘。小孩理應是最喜歡慶祝生日的,25歲之後開始對生日輕描淡寫,35之後簡直不想提,生日等於又近死亡多一日,有那麼值得興奮嗎?如今五歲小孩卻像三十幾歲,對生日完全不雀躍。一些教書的朋友和家長說,現在小學刮起一股轉校潮。小一考不到名校就再考小二,小二考不到就等小三……年年如是,考到為止。名校普遍家長都叫做有幾個錢,讀完小一小二就轉去國際學校或外國boarding school也不少,因此每年都會出現學位空缺。於是這群六七歲的孩子年年奮力考名校,考到了就跟剛認識的朋友們道別,重新適應另一個陌生環境;這不就像我們大人經常轉工嗎?見另一份工薪水較高,就轉。想升職,又轉。本來廿幾三十歲才做的事,如今六歲就開始做。向上爬很好,也沒有錯,卻令人疲累。港孩的整個人生都被往早年移,我們廿幾歲出來社會拚就話身心俱疲呀,現在孩子們卻小學畢業已心力交瘁。我每次在街上看見小學生,不……是幼稚園學生,心裡都很同情他們,苦難才剛開始啊!日本小說《何者》有這一段:「求職之所以讓人痛苦的理由有兩個。第一個當然是因為一直沒辦法被錄取,一再地遭人拒絕;另一個則是必須不斷把沒什麼了不起的自己,說成一副很厲害的樣子……光是為了寫履歷表、挑選出能表現自己的關鍵字就讓人傷透腦筋,而那簡短的幾個字到底能代表什麼?或許,就像只有140個字可寫的twitter一樣,那些沒有被選擇的用語反而能呈現出一個人的樣貌。」這本小說講的是大學畢業生,這段內容卻那麼像描述香港的小學生。
然而我又好明白,為人父母誰不想自己的仔女好?眼見其他家長個個為孩子報考十幾間小學,有孩子同時讀兩間幼稚園,學兩種外語三種樂器……若我不跟著做,我的孩子豈不好蝕底?我聽過一位母親說:「誰有資格罵我們是怪獸家長?就算是怪獸家長,都是出於愛。」我當然不會質疑這些父母對子女的愛,只是好心做壞事的例子也實在不少。父母把「自己認為好」的東西強加於子女身上,例如他們認為做醫生好,做banker好,做律師好,香港社會就變成很單一。我自己做過九份工之後最大的體會是――工作沒有好壞之分,只有合不合適。做你擅長的,能發揮你天份的,自然會做得好,老細會很需要你,客人會爭著幫襯你,就會賺到錢。我有一位性格內向、不擅辭令、會考9A的「學者型」朋友,大家都驚訝地問:「你為什麼會做banker?你的性格可完全不像啊。」他苦笑。「我也不知為什麼。反正不做banker還可以做什麼?香港人,來來去去都是做這幾個行業,我有得揀嗎?」每說兩句,他就搖頭嘆息。明明達成了多年來的目標,做到「理想」的工作,而他不快樂。我曾在《我就是看不過眼》這本書寫道――不讀playgroup就考不進名牌幼稚園,那就進不了名牌小學、名牌中學、名牌大學。做到以上一切都是為了做banker、賺大錢、三十歲退休。那三十歲後做什麼?等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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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文摘自 #王迪詩 信報専欄「蘭開夏道」)